本文为“全国尘肺病农民工新闻好作品大赛”初审入围作品。原文转载于《乐山广播电视报社》,刊发日期:-04-04,原文标题《他们跪着等死》。
尘肺病被称为没有医疗终结的致残性职业病,潜伏期长达3-20年,尚无可根治药物。据统计,乐山范围内的尘肺病人有上千人,集中在峨边、马边、金口河和沐川等地。多年来,“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呼吸”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当量,制造着痛苦和心酸。对于他们而言,救治是一条漫长坎坷的道路,而对于生命终结的恐惧,随时都在困扰着他们。
尘肺之殇:无法呼吸的痛A在我们身边,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在工地上,在矿井中消耗青春,艰辛劳动。用汗水浇灌了城市的繁华,用青春换来你我的安居,幸福本应是最好的回报,不曾想呼吸竟成了最奢侈的梦想。病重的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甚至连睡觉都不能平躺,只能保持跪着的姿势,而最终也以这样的姿势来迎接他们生命的终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从种地到“淘金”峨边彝族自治县沙坪镇月包村,一个千人左右的村庄,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已经有9个男人死于一种“怪病”——喘不过气,撕心裂肺的咳,慢慢失去劳动能力,直至跪着死去……当地医生曾怀疑可能是“肺结核”。眼见一个个壮汉在挣扎中相继离世,整个村子都被阴影笼罩。
从几年前开始,赵大友就感觉身体越来越差,胸闷,咳嗽,连走路都很吃力,他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们不仅有相同的病症,还曾是同一个矿场的工友。
月包村位于大渡河大峡谷的悬崖峭壁之上,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农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不够一家人基本生活。上世纪90年代,赵大友和村里30名年轻人结伴外出,乘火车到甘洛县甘沟埃袋赤普铅锌矿“淘金”。那个时候,打工挣钱,回家盖房,再娶个漂亮媳妇过日子,几乎是月包村年轻人的共同梦想。甘洛之行,也是赵大友和弟弟赵国平第一次出远门,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决定此后令他后悔终生。
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的甘洛县有丰富的铅锌矿资源,山上遍布的矿井就像马蜂窝。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它被称作四川的“小香港”,本地和邻县的许多年轻人都去那里淘金。矿场里,工资最高的便是炮工,但工作环境最差,也没有防护设备。为了挣更多的钱,赵大友和弟弟都选择了炮工。“当时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天能挣五十块钱。在那个时候来说是非常不错的工作,比在城里工作的公职人员收入高很多。”对于一个只有几分地的家庭来说,这是条“划得来”的出路。
铺天盖地的粉尘,咳出来的痰里带着灰
一年到头,漆黑的巷道中,没有四季,没有昼夜。井下,就是爆破、挖矿石、运矿石。炮工们的工作就是佝偻着腰爬进窄小的洞口,在岩石上打孔,在炸点安装乳化炸药,再跑到几十米外点燃引线。他的防护装备,就是一只最普通的口罩。每次爆破声响,轰轰隆隆间粉尘铺天盖地冲过来,面对面也看不清对方。从井洞出来,赵大友满脸白灰,咳出的痰里也带着灰。没人把这些白灰当回事。他们天真地以为,只要把自己洗干净就没事了。
年,甘洛县的矿山发生了塌方事故,省*府要求对非法开采的矿区进行整改,当地铅锌矿大量关闭。赵大友和工友们只好回到悬崖之上那个熟悉的村庄,修了新房,娶了媳妇,有了孩子,然而,噩梦才刚开始。几年里,曾经身强力壮的工友接二连三的死去,医院诊断为“肺结核”。
到这时,赵大友和工友们才发现,在甘洛铅锌矿打工的岁月,可能也会要了他们的命。为了保命,赵大友和患病的工友“慕名”医院治疗“肺结核”。很快,他们就花光了前些年打工的积蓄,不少人还欠下了上万元的债务,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连走路都喘不过气来。
那几年,赵大友和工友多次回到当年打工的地方,希望当时的老板能解决问题,却被对方以无法提供用工证明为由拒绝。
直到年,一名病重医院治疗,被确诊为矽肺病。此后的两年间,在当地镇*府出具相关工作证明的情况下,赵大友所在的月包村有17人拿到了矽肺病职业病诊断书(当时的《职业病防治法》要求提供相应的职业史证明才能做尘肺诊断)。
回忆起弟弟赵国平临死前的惨状,赵大友忍不住落泪:“从成都治疗回来的车上,弟弟无法呼吸了,他跪在座凳旁,紧紧抱着母亲的腿,挣扎着闭上了眼睛。”那一刻,赵大友和母亲放声大哭,全车的人都为之落泪。弟弟走了之后,弟媳就再没有回过家。如今,赵国平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为盗窃进了监狱,一个在外流浪,音讯全无。赵国平位于月包村的老屋里,布满了蜘蛛网,院坝里长满野草,连人都过不去。“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子没有了,就像一场噩梦。”赵大友哽咽道。
肺部一点点纤维化,硬得无法呼吸
同样被病魔拆散家的还有48岁的任成元。任家兄弟四人也在甘洛的矿上打过工,任成元陆续干了8年炮工。年回到月包村后,他突然发觉自己经常感到胸闷、累、咳嗽。起初以为是感冒,后来被病痛折磨得没有办法,先后到峨边、乐山就医,却始终查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被告知是“肺脓肿”。
年的夏天,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呼吸的任成元,医院做检查。拿着胸片,医生有些痛惜地告诉他:“是尘肺病。”。那并不是任成元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但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医生建议洗肺治疗,但当时一次八千多元的费用,对于这个早就因病致贫的家庭来说,完全就是天文数字。最终任成元放弃了治疗,揣着一口袋最便宜的药——几块钱一瓶的矽肺宁片回了家。“那个药其实没什么用,算是心理安慰吧,吃了很久。”
那时已是矽肺二期的任成元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里还有一儿二女3个孩子要上学,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都落到妻子肩上。年春节的正月初二,当村子里的人还沉浸在过年的团圆气氛中时,任成元的妻子毫无征兆的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太苦了,撑不下去所以走了,怪不了她……”
两三年后,任成元的二哥因尘肺病去世,他的两个弟弟也是矽肺二期患者,家中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赡养。原本幸福快乐的大家庭,支离破碎,弟兄三人因经济困难无法接受更好的治疗,在日复一日的剧烈咳嗽和气喘中,无奈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越到后面就越难受,肺部会慢慢纤维化,变得硬梆梆像石头一样,到最后就没办法呼吸了。”任成元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好在大儿子和女儿都已成年,在成都打工挣钱,虽然不多,但基本生活能够保障。“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小女儿,她才13岁。如果我走了,她该怎么办?”这个黑瘦的男人眼里噙着泪说,“为了她,我要争取活得久一点。”
救助的困境B尘肺病是一种可防不可治的职业病,目前对此尚无特效药物治疗。对于有工伤保险和用工单位的这部分患者来说,其治疗有一定的保障;但对于那些用人单位已经不存在或无法确认劳动关系的尘肺病人而言,治疗与维权之路坎坷而漫长。
尘肺发病率高居职业病之首
据卫生部的公开报告,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全国累计报告尘肺病例,死亡例,病死率高达22.04%。截至年底,我国现有尘肺病患者达例,尘肺病的发病率高居职业病之首。令人忧心的是,目前我国的职业病统计数据是通过职业健康监护获得的,而大量的职业危害因素集中且问题严重的中小企业和乡镇、私营、个体企业职工并不在健康监护范围之内。据人民网报道,目前中国累计尘肺患者达万。
四川是全国职业病高发地区,而乐山又是全省职业病的高发地区。市疾控中心职业卫生检测所负责人告诉记者,这和本地的煤矿开采环境有关。从全省的情况来看,四川的矿山多,但煤层薄,开采条件和工作环境恶劣,煤矸石重,二氧化硅含量高,加上工人的自我防护意识较差,因此尘肺等职业病发病率高。
从现有情况来看,我市有接触职业病危害企业多家,尘肺易发行业主要集中在煤炭、建筑建材、冶金机械、化工、制药等,但全市到底有多少尘肺病病人,没有一个部门能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数字。仅据医院医院的统计,乐山范围内的尘肺病患者有上千人,主要集中在沐川、峨边、马边和金口河等地。
最难的是一纸劳动关系的证明
在很多尘肺病人的心里,最难度过的坎,不是对于生命随时会消亡的恐惧,而是一纸劳动关系的证明。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根据乐山尘肺群体的现状,尘肺病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工伤保险的,他们可以通过相关的途径,根据其伤残等级得到工伤保险的相应赔付;另外一部分,是用人单位已经不存在或者无法确认劳动关系,没有工伤保险得不到保障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生活困难,治疗费用更无从谈起,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
煤工尘肺三期患者刘洪均曾是家里的顶梁柱,两个女儿上学,一家人的生活都靠他在矿上打工维持。年到年期间,刘洪均一直在峨边县大堡镇的小煤矿从事采煤工作,直到年被确诊为煤工尘肺三期。患上尘肺病后刘洪均长年累月的咳嗽、胸闷,连续走上三四十米路就要停下来剧烈喘气,睡个安稳的好觉对他来说也是梦想,痛苦的时候只能跪着睡觉。
病痛的折磨使这个才39岁的汉子苍老得像五十多岁的人。如今全家生活的重担都压在妻子身上,上中学的大女儿每到暑期都在县城里帮人打工,以减轻家里的负担。而这些微薄的收入,仅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刘洪均一年七八千元的基本治疗费用只能靠四处筹措,目前已欠下3万多元的债务,整个家庭几近崩溃。
像刘洪均这样的群体,用人单位早已不存在,更没有工伤保险,维权之路漫长而艰难。大部分患者在就医无钱,维权无望的情况下,处于等死的状态。据了解,如果患者在只有肺部小阴影,或者尘肺一期的时候,医院洗肺和治疗,可以存活很多年。
民*救助带来的希望第二类尘肺病人的救助该怎么办?年,国家出台了新修改之后的《职业病防治法》。第四章第六十二条规定:用人单位已经不存在或者无法确认劳动关系的职业病病人,可以向地方人民*府民*部门申请医疗救助和生活等方面的救助。地方各级人民*府应当根据本地区的实际情况采取其他措施,使前款规定的职业病病人获得医疗救治。
乐山市人民*府年出台的21号文件,也针对因原工作单位不存在、未参加工伤保险等原因,就医和生活困难的尘肺病患者,制定了专门的解决办法。要求“对困难尘肺患者,不论其发病原因在市内还是市外,各县(市、区)人民*府和有关部门都要按照属地管理原则,带着感情,带着责任,尽力给予救助”。其救助办法中有一条“免费享受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二档待遇。相关参保费用由属地县级人民*府全额予以补助;相关治疗费用统一按住院费用结算、按90%的比例报销”。
如果该*策能执行到位,对于他们的救治是可以实现的。以洗肺为例,洗一次肺大概要花元,如果按照90%的报销比例,患者只需要承担元。以记者在峨边采访了解的情况来看,事实上,实实在在报销到手的只有50%-70%。
峨边县人社中心相关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医院去,有一个不同的起付线,这属于患者自付部分;二是在治疗过程当中,人社部门要按照基本医疗药品目录,对所用药品进行审核,可能会产生部分的自费费用,这种自费药品,需要患者本人支付。
民间公益力量在行动面对需要终身治疗的尘肺病,对于绝大多数已经丧失劳动力的患者来说,每一分钱的开销,都成了他们沉重的负担,而民间公益力量大爱清尘的介入又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
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基金,源自年6月15日著名记者王克勤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共同发起的“大爱清尘·寻救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是专项救治尘肺病农民的公益项目。
年9月21日,“大爱清尘”中央财*峨边专项救助示范项目正式启动。根据双方协议,由峨边彝族自治县民*局提供符合救治标准的患者名单,大爱清尘志愿者对其一一进行实地探访,确定救治对象之后,大爱清尘先期垫付治疗费用,并联系治疗事宜,安排志愿者负责患者治疗期间的手续办理、陪护等。待患者出院后,当地民*负责按照相关*策到当地医保中心报销相应比例,大爱清尘垫付医保无法报销的开支。
年10月8日,大爱清尘“峨边专项救助”项目的首批10名患者,医院医院接受救治,医院的治疗费用,全部由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垫付,患者医院的车旅费和治疗期间的生活费。这样的待遇,是这些困难家庭的尘肺民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到目前为止,峨边彝族自治县沙坪镇、大堡镇等乡镇已有71名家庭困难的尘肺患者接受了免费治疗,预计到今年的6月,当地将有名左右的患者得到治疗。目前,大爱清尘和国内一家爱心基金会组织的尘肺民工子女助学项目,也在峨边同步进行,把当地所有尘肺患者子女都纳入了帮助的范围。
也许,一次性的治疗对这些尘肺民工来说还远远不够,但是,他们又一次看到了生命延续的希望!
无度的发展是种癌症C所有农民工尘肺病人离世的最后姿势都是跪着。往往是一个尘肺病人先拖垮一个家庭,再将贫穷延续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每一个尘肺病人背后都是一个悲惨故事。但悲惨却仍然没有终止的迹象,在这些尘肺病人身上,不仅传递着病痛,还传递着贫穷,本是贫穷者,又因病致贫,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然而,在这个尘肺病集中爆发的年代,能从雇主那里得到赔偿的尘肺病工人数目却非常有限。这些索赔无门的尘肺病工人,青年时期为经济作出贡献,到了在壮年时期,却不得不为了看病,倾家荡产,甚至负债累累。而他们的维权之路,实在艰难。
有专家指出,发展是现代性的主题,渗透于今日社会一切方面,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到意识形态。但很多人没想到发展应是有“度”的,无“度”的发展主义就是癌症。很多地方都是一副豁出生存搞发展的架势,不管不顾地向生态和环境的临界点冲刺。为了所谓经济发展,要的不是工人的尊严,也不是不被污染的环境,而是丰厚的经济和*治利益。
违法成本极低,再加上农民工维权意识较低、维权成本较高,尘肺病患者维权索赔遇到极大阻力也就在所难免。易言之,在农民工尘肺病人生理上和*治权利上跪着死的同时,也成全了一些人光彩照人的“站着活”。尘肺病现象只是“发展”的一个隐喻。
正如一位社会学者所言:他们的肺,在追赶疾驶的GDP车轮时衰竭而死——当财富滚滚为国家和富人而来之时,看不见的尘埃,却堰塞了他们渴望挣到金钱回家顺畅呼吸的肺泡。
从“跪着等死”到民间公益力量的强力介入,职业病防治与社会保障之路任重道远。年12月31日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24次会议修正了《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病防治法〉的决定》。但直到如今,还有如此多的患者得不到法律的保护,甚至没有*府力量的帮扶。至于民间力量,他们是公民的良心所在,但力量毕竟有限,加之社会资源分配规则亟待调整,仅仅依靠民间力量是不足以对抗“尘肺病”的巨浪,国家层面上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保护、维权、追责、赔偿、帮扶、治疗……“真空”地带尚待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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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清尘基金,源自年6月15日由著名记者王克勤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共同发起的“大爱清尘?寻救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是专项救助中国万尘肺病农民,并致力于推动预防和最终消灭尘肺病的公益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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